第28节_外室(作者:平山客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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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8节

  他因倭寇的战事,足足五六日未睡觉,只怕走的时候未交代过她,叫她等得焦急,一回杭州城,连总督府都没回去,便立刻赶来西冷书寓。

  陆赜一时之间脑子里乱哄哄的,自觉反应也慢了许多,已经分不清她说的话,哪句话是真,哪句话是假,哪句话虽是敷衍却也带了几分真心,哪句话是真心却谎作玩笑。

  也是太久没睡过了,陆赜脑子晕乎乎的,慢慢踱步过去,坐在床前,慢慢地把那麻绳轻轻的解开。

  这麻绳捆的时候极为用力,把秦舒的手腕勒出一圈血痕来,陆赜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膏子,轻轻地给秦舒上药,一言不发。

  秦舒自觉还知道点他的性子,最是古板的那种封建士大夫,女子生死是小、失洁事大,自己被人动手动脚,虽说不是自愿,那也是给不了好脸色的。

  只是他脸色虽然难看,却一言不发,十分反常。秦舒安安静静地坐着,闻见他身上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,更加不敢再说话刺激他,只怕又发疯起来。

  陆赜见秦舒一脸平静,心里又多明白一层,这样的场景尚且冷静自持,往日那些美人垂泪,太多也是装的罢了。

  这样想着,他手上忍不住微微用力,握住秦舒的手腕,抬眼去不过见她微微皱眉,意有所指,冷冷道:“你倒是能忍。”

  秦舒想把手腕抽~出来,不料叫他紧紧攥~住。两个人沉默地僵持了一会儿,秦舒怕他走掉,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,开口道:“大同客栈随我一起的那两个人,不知道能不能允许我见他们一面?我听何夫人说,他们留在杭州,不肯回家去。现在天气又冷,他们身上又没什么多余的钱……”

  陆赜咬牙,眼眸越深,这丫头可太知道怎么叫自己生气了,他按着秦舒的后脑勺,带着怒气的吻了下去,唇~舌相津,直至两人气喘吁吁,这才分开来。

  他一手伸出大拇指去揉按那娇艳、湿~润的檀口,阴森森道:“你刚才说,自会好好伺候那姓胡的,便是像现在这样跟个木头一样伺候吗?”

  秦舒心里微微叹气,果然还是因为这个,她一时只觉得万分好笑:“对我而言,刚才那位胡公子跟大~爷你又有什么分别呢?你们说着一样的话,做着一样的事,把羞辱说成是抬举。大~爷强迫我时,我尚且是处子之身,也只能忍气吞声。如今残花败柳,对着胡公子,大~爷难道以为我会一死了之吗?倘若是贞洁烈妇,在南京的时候,便该一头碰死了,又岂会活到今日?”

  陆赜推山一般把她压下去,恨恨道:“闭嘴。”

  第45章恻隐心小人畏威不畏德

  秦舒的唇又叫封住,恰似疾风骤雨一般,叫陆赜抓住手腕靠在鬓边,青丝散开来。

  这似乎带了惩罚性质,粗暴非常,秦舒只觉得难受,无半点温存意味儿可言。

  她想起乡下午后暴雨的小池塘,系在岸边的小船叫雨水冲到一边,一摇一晃,野渡无人舟自横。小伙伴们头顶着荷叶,一边用秦舒撕下来的棋谱折成小船,慢悠悠放进池塘边,渐渐摇晃开来。

  秦舒渐渐茫然起来,一转头撞进陆赜满是红血丝的眼神里,盈出清泪:“为什么?”

  陆赜不解,问:“什么为什么?”

  秦舒道:“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?”

  那样的眼神,仿佛易碎的细白瓷已经惊出了裂纹,一种精致的脆弱。秦舒的眼神,温和的,冷淡的,嘲讽的,刚强的,不屈的,只从没有过这样的。

  陆赜不知怎的,一时怔住,想说些什么又闭上嘴,低头去吻眼角的泪,一只手拂下金钩幔帐,遮住里面的春光。

  第二日,秦舒醒来的时候,已经是中午了,屋子里静悄悄的,她浑身酸得手腕都抬不起来,刚刚发出点声响,外头便有丫头问:“姑娘,是要起了吗?”

  秦舒嗯了一声,瞥见床上凌乱的痕迹,微微失神,床上已经无陆赜的身影,便开口问道:“大人什么时候走的?”

  那丫头慢慢撩开床幔,托盘上装着干净的衣物,脸上都是惊慌的表情:“回姑娘的话,大人今儿卯时初天还未亮,便走了。嘱咐我们,说姑娘累了,不要打搅您。”

  秦舒瞥见那托盘上的衣裳,她在园子伺候十来年,一眼便认得,是平金绣麒麟鸾凤纹圆领袍、葱绿地妆花纱龙襕裙,这是有诰命的人家才能穿的服饰。

  她微微沉了脸,这个朝代开创的时候,衣冠皆有定制,士农工商,穿什么衣服,戴什么首饰,都有详细的规定,一般平民家里,甚至不允许妇人戴金首饰。此时王朝延续了二百多年,早已经禁不住这些事情,园子里的小姐也穿过这样的衣裙。

  只是,她们是她们,秦舒是秦舒。

  秦舒一贯谨慎,吩咐:“另外去找一身衣裳来。”

  丫头犹豫道:“这是总督府早上送来的,说是大人吩咐给姑娘送过来的。”秦舒问:“送衣裳来的人还在吗?”

  丫头摇摇头:“是个管事娘子送来的,瞧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,只说是大人吩咐送来,并没有进来,在门口送了衣裳便立刻走了。”

  她这么一说,秦舒越发觉得蹊跷起来,陆赜那样的人,最是老古板,怎么会送违制的衣裳过来,她吩咐:“我不习惯穿新做的衣裳,过几次水再穿,另取一套来。”

  丫头不敢违逆,取了衣裳来,服侍秦舒梳洗过了,便吩咐外头上菜来。

  丫头端上来,一边道:“姑娘,这是按照大人说的法子做的,燕窝二两,用虎跑泉的泉水烧滚了泡上一个时辰。用嫩鸡汤、好火腿场、新蘑菇三样汤滚之,直到变成玉色为止。”(出自清代袁枚《随园食单》)

  秦舒并不做声,也实在是饿了,舀了一勺,点点头,又去夹了一筷子炒鲤鱼片,见桌子上摆着汤水乃是火腿鲜笋汤,一时吃惊,问:“这时节,哪里去寻的鲜笋?”便是现代有大棚蔬菜,也没有大棚鲜笋的。

  那丫头便说:“姑娘不知道,这都是总督府送来的。”

  秦舒便不再说话了,见一桌子菜都十分清淡,用过一碗饭便没胃口了,忽然想起来那日烘干的茱萸来:“那茱萸可按照我说的法子酥过了?”

  丫头自然点头:“按照姑娘说的办了。”她见秦舒吃得好了,这才跪下来道:“姑娘,求你饶了何夫人同小红姐姐吧。”

  秦舒放下筷子,微微嗤笑一声:“这话怎么说,你们是主,我是客,只有你们算计利用我的时候,哪里有我对你们拿乔的道理,‘饶过’就更是不敢当了?”

  那丫头抬起头,不想秦舒早就看明白了,满是震惊:“姑娘?”

  秦舒站起来,抱了红铜袖炉坐在窗户边的榻上,道:“难不成把我的好心当成愚蠢?我这个院子住了一个多月,偏偏就是昨日闯进来一个纨绔来。我知道你们的心思,不过想借了陆赜的名头吓退那姓胡的罢了。小红姑娘是何夫人十几年□□出来,待价而沽,不想这样被人糟蹋罢了。”

  她推开窗户,就见庭前哗啦啦跪了一片人,跪在首前的便是一身素衣、不着环佩的何夫人。此刻外面还飘着小雪,不知道这些人跪了多久,鬓发肩头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来。

  那丫头跪着爬过来,去拉秦舒的裙摆,流着泪道:“姑娘,昨晚那种情形原不是我们夫人的本意,不过指望胡公子瞧见总督府的兵卫在此,知难而退罢了,并不是有意叫姑娘受人冒犯的。只求姑娘看着我等都是风月可怜人的份儿上,绕过我等这一回儿。“

  秦舒回头望着庭前跪着的这些人,足足有五六十人,上有六十老妪,下有五、六岁的幼女,她一时只觉得堵得慌,冷笑:“我知道,你们不过瞧我心软,便一次两次用这个拿捏我罢了。”

  饶是如此,秦舒也绝做不到叫那么小的孩子,那样的老人家就这么跪在雪地里,指了指道:“叫小孩儿跟老人都起来。”

  那丫头却摇摇头:“姑娘,昨儿半夜,何夫人便带着我们跪在院子里请罪,早上大人出来瞧见了,并没有叫起来。没有大人的吩咐,她们是不敢起来的。”

  秦舒打开门,见庭下三五步便立着一位兵士,刀枪林立,把守严密。当前跪着的是何夫人,整个人冻得脸色发白,嘴唇发乌,见着秦舒开了门,磕头道:“凭儿姑娘,原是我该死,把心思动到您身上,怎么罚我,我都没有怨言。只我院子里这些人,求姑娘瞧在她们不容易的份儿上,饶她们一命。”

  她旁边跪着一个小女孩儿,只有三四岁的模样,已经跪不稳了,倒在何夫人身上依偎着,声音像小猫一样:“好冷啊,何妈妈。”

  秦舒走近,把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来,披在哪儿小女孩儿身上,微微讥道:“你叫这么小的孩子出来跪着,你活得了,她是可活不了的。”那孩子一双眼睛又大又黑,脸反而小小的,望着秦舒道:“姐姐,可以把袖炉给我暖一暖吗?一小会儿就好了。”

  秦舒点了点头,问:“跟姐姐到屋子里去,这儿太冷了。”

  那小孩儿只望着何夫人,并不敢答话,正犹豫着,忽听见外面的参拜声迭起:“大人……大人……”

  陆赜一身石青色的袍子,腰上只挂了一块儿白玉,众人都跪在地上,伏地叩见:“大人。”

  他走近,见秦舒蹲在雪地里,当下皱眉,只也没说什么,把自己披的大氅解下来,披在她身上。

  也不理这些跪了一地的人,扶了秦舒的手,打横抱起来,见她神色怏怏,笑道:“你既见不得这些,又何必出去,不去瞧就是了。”

  抱进屋子里,这才道:“这里的东西都不要带走了,到了新宅子里再做新的就是,这些衣物什么的烧了就是。”

  秦舒默默的瞧了一会儿,问:“你预备怎么处置这些人,小孩子总是无辜的……”

  秦舒撇过去,只见陆赜勾着嘴角笑,那笑仿佛嘲讽一般,剩余的话便说不出口了。

  陆赜见此,竟然快意地大笑起来,末了叹气:“你呀,一颗心又大又软。殊不知,小人畏威不畏德。第一只爪子伸过来的时候,如不狠狠的打回去,那么第二只爪子也就快了,这个道理你懂不懂?”

  他思忖了一番,道:“你这个性子可不成,倘若一个人在外边住,如何辖制得住那些刁奴,莫要妇人之仁?”秦舒一时怔住,只怕他一时改了主意,要叫自己去总督府里住着,一口气提着,冷冷道:“我在园子里那么多年,连辖制下人也不会吗?男子做这样的事情,便说是恻隐之心,又有仁人之心,我一说,便是妇人之仁了。倘若不是你叫我待在这儿危墙之下,我又怎会被人算计?日后离了这里,我跟她们自然不会再相见,所谓‘第二只爪子’又到何处去寻呢?”

  陆赜一时叫她哽住,只是今儿心情好,不做计较,一手扶住秦舒的肩,道,笑笑:“我不过说几句,想着叫总督府管事的娘子替你料理几个月,也免得你操劳,你倒生气起来。我说一句,你说十句。”

  他讨了个没趣儿,虽然秦舒说话夹枪带棒,但也不似往日那样句句都在剜他的心,道:“你见不得这样的事,不出去就是。别人我自不会苛责,但是为首的确是不能放过。”

  秦舒轻轻点头,听得外面有人禀告:“大人,胡廉带到。”

  陆赜走出门去,见堂下跪着胡廉,叫上了一晚上的刑,这个时候已经浑身是血,如一堆烂肉一般躺在地上,披头散发的叫喊着:“我爹是浙江巡抚,我爹是浙江巡抚……”

  陆赜走下去,靴子印在雪地里,咯吱咯吱作响,胡廉听见声音,抬起头来,一双眼睛仿佛要凸出来一样,一双手鲜血淋漓,怕得往后爬:“世叔,世叔,我错了,我错了,我再也不敢了……求你放我回家去,不要告诉我爹……”

  第46章先予之你不愿意我碰你,也由得你……

  陆赜哼一声:“可见你还是不肯招,依旧要攀诬胡巡抚的名声,是不是?”

  胡廉叫上了一晚上的刑,已经肝胆俱裂,不敢多说半句,当下只连连道:“我不姓胡,我不姓胡,我跟胡巡抚没关系,我不是他儿子,不是他儿子。”

  陆赜满意地点头,吩咐:“很好。不过,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胡巡抚的儿子,我也不妨写封书信,叫人送你去苏州。问一问,这个强抢民女的混账,到底是不是胡巡抚的公子?倘若真是,少不得要参他一本教子不严。”

  他在外面这些勾当,多半是瞒着家里的,偶尔漏出去一两件,也叫溺爱的母亲祖母遮掩过去,这时候听陆赜这样说,便是不准备放过自己的意思,蠕动着上来抓陆赜的袍子,脸肿得话也说不清:“大人,饶命,饶命……”

  陆赜瞧也不瞧,一脚踢开来,转头去瞧何夫人:“你是女流之辈,旁人就算了,自己去领四十板子,再去给你冒犯的人磕头。”

  铡刀落下,反而叫何夫人松了口气,她一双腿已经没知觉了,摇摇坠坠伏地谢罪:“谢大人恩典,谢姑娘恩典。”

  秦舒在里边,只听得何夫人一声声的惨叫,过得一会儿,连声音也听不见,只能听见水火棍落下的声音。

  陆赜走进来,这才发现秦舒身上是一件极朴素的衫子,问:“不是叫澄秀给你送套衣裳过来吗?”

  秦舒把那衣裳拿出来:“收到了,只是这是有诰命的人家才能穿的,只怕是送错了。”

  陆赜倒是不知道这些,见秦舒这样说,道:“想来是这些日子忙,弄错了。”

  两个人才说了几句话,外头何夫人便叫人扶着过来赔罪,她也不进屋子里来,只在门口跪下磕头:“姑娘,妾身一念之差,叫姑娘受了委屈,索性没有酿成大祸,在这里给姑娘磕头赔罪,求姑娘宽恕一二。”

  秦舒不知道怎么的,心里竟然也恨不起来她,可叫她说自己浑然不在意,也是没有的事情。

  她沉默了一会儿,心里想着要是在现代应该判什么刑,要关多久,并不想说话,摆摆手,叫人下去了。

  外头有人上来奉茶,门稍微开了一点缝隙,秦舒一眼便瞥见何夫人跪过的地上一滩血迹,当下转过头去。

  陆赜见了,反觉得她这个样子比往日那清冷自持的样子,可爱百倍,当下替她披了斗篷:“走吧。”

  秦舒上了一辆四驾马车,本以为是去哪儿个安置自己的小院子,谁知行了小半个时辰还未见停下来,撩开车帘,就见外面雪已经停了,大地白茫茫一片,郭野四处无人,间或一二牛车从山路上下来,远远望去,仿佛一幅水墨画一般。

  她一时看呆了,不想叫陆赜伸手捞到怀里,当下跌坐在他的大腿上,见他眼神幽深起来,忙抓住他的手:“大爷,咱们这是去哪儿?”

  陆赜并不答这句话,伸手探进衣襟里,微凉的手触碰到肌肤,秦舒不由得打了个冷颤,脸色也渐渐冷下来。

  这马车里的车柜里叫放了炭炉,温暖如春,靠得近了,还是有些热的。陆赜瞧她脸上染上胭脂色,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,两片丹唇湿润非常,他一手抵在车厢处,俯身过去轻轻吸允。

  马车摇摇晃晃,秦舒怕一个转弯跌倒,连忙抓住他的衣摆,这慌张的表情反而叫陆赜快意起来,他坐回来,含着笑道:“果然没涂胭脂。”

  秦舒脸上表情未变,心里骂道:“真是个变态!”

  他瞥见秦舒手腕上依旧还是一圈淡淡的乌痕,把她的手捉过来,涂了药,又从车柜里拿出个匣子来。

  打开那匣子,是一对儿莹莹如月的玉镯,秦舒在园子里十来年,也算见识过富贵,见这玉镯水头成色,便知是上好的羊脂玉,这样一点杂质没有,纯色的更是难得。即便是以豪奢闻名的国公府,也没有女眷人人都有的份儿,不过是老太太有三五支,姑娘有一支罢了。

  陆赜把那玉镯取出来,替秦舒带上,笑:“我到南京那天晚上,见你一双玉手,手持白玉壶,那时便想,你这样一双皓腕须得这样的镯子才堪配。所谓今春玉钏宽,昨夜罗裙皱,此句说的正是你。”(宋晏几道《生查子》)

  秦舒默了默,扯了扯嘴角,问:“这样贵重,只怕不是该我的东西。大爷现在给我,将来我走的时候,只怕也是要还给大爷的。”

  陆赜沉了脸,松开手来,仰着头往后靠在车壁上,一只手把玩着腰间的玉佩:“想走?”

  秦舒抬头直视着陆赜的眼睛:“奴婢知道,论身份地位,自然是奴婢配不上您。可世上的男女之事,并不是一句配不配得上就能了结得了的。再则,大爷春天一到,便要娶妻,府外设外宅,自然不是家宅和睦之道。我自幼父亲早亡,家计艰难,养成这样古怪的性子,并非能够长久伏小做低,以色侍人之人。国公府对我有大恩,大爷叫我服侍,我并不敢推辞,只求大爷叫我能得善终,安享余年。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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